蒲苇时节,雪满庵又密密匝匝压满了芦花。 神乐观同太常寺早早做了筹备,东南的燔牛犊、西南的悬天灯,神幄俨然,礼器陈列,万事俱已备齐,只待明上自斋宫而出。 春正月天地合祀一直推迟到女帝玉体大好,已然是秋月。 李重萤忙着躲清静,有些简牍并不详看,有丞相看过,总归没什么错处。 等李重萤平安地坐上御座,悬在檐片上虎视眈眈的骤雨终于一泻千里,她忙着大赦天下、安抚老臣、提拔新官,简直焦头烂额! 丞相的权力被分走大半,如今理应称其首辅,只是女帝始终并未下诏明文取缔,于是便还遵着旧制。 千万重蔓缠的青纱,细腻得窥不见纱线走势的纹理,稠密得漫天匝地,像是雪满庵深处飘然的绿烟。 谢珣将地上散落的金扣捻起,并未细看,掖手便将它藏进袖中,指腹不经意间擦了擦金扣,品出如意吉祥的纹样。 没人应。 谢珣走上前来,扯了扯承尘,照旧是不动如山;再将帷幔牵上玉钩,任由如瀑般的明光照进来,慢慢的,榻间也亮起来了。 女孩靠在他肩上,一声不吭地埋进去,显然还未睡醒,很难想象这样年幼的孩子竟然坐拥四方禁廷,然而事实就是如此。 “臣在。”丞相扶正她歪斜的肩,语气平静,“陛下,该起了。” 谢珣微微蹙眉,对付君主,他没有很好的办法,不能骂,更不能打,只能当列祖列宗般供着。于是将掌心垫过去,抬高她的下颌,对着最光亮的那扇轩窗,亮得像是神仙的照妖镜。 这次没有再纵容她,谢珣抚了抚李重萤的肚子,“晌午了,陛下未用早膳,不饿么?” “臣请陛下去雪满庵听芦。”他收回手,当做没听见,“用过膳就去。” “臣请陛下同往听芦。”他复道。 用过早膳,午膳也并在一桌用了,为皇帝排膳并不算什么铺张的事,案上罗列九十九道菜等待品鉴的奢靡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,为了让丞相在某些事宜里松口,她的寝食在列宗里已经算得上清减。 “谢相不累吗?”李重萤见他离得很远,敲了敲身侧的胡床,“过来同孤一道用些啊。” 女帝并不算什么智慧绝伦的人,就连添设内阁制衡丞相,也是父皇晏驾前的主意。 这是她做的第一桩大事,或许也是最后一桩,如果不出意外,她这辈子本该这样无功无过,仰仗祖宗们的老本做个平庸之主。 他将她扶上万岁之位,又是在图谋什么呢? 她是个女人,放在皇权鼎盛的从前,谁会三跪九叩地让她做皇帝? 以前的高掌印,现在的高督主;以前的谢老丞相,现在的谢小丞相,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人物。 午膳还剩桂花芋乳和滴酥鲍螺,她胃口一向很好,除去这两样,其他都被横扫一空。 谢珣回道:“不及宫中御厨。陛下若是喜欢,臣将他送进宫里来。” 她先是莞尔,转而又很寂寞地叹气,“你是不是不知饥饱?谢相娇矜,别的不学,偏学谪仙饮朝露饱腹,每次用了不到半碗就要撂筷子,只有孤在的时候你才会陪着孤多用一些。你喜欢他的手艺,尚能多吃半碗,孤不是那么绝情的人,非要夺你所好。” 孤好好一个丞相,一不小心被养死了可怎么办? 他的神情像是有些微妙,说不上是谢主隆恩的拜谢,还是草草遮掩的冁笑。谢珣放下玉螭紫毫笔,掖手进袖,将袖里藏着的金扣摸索出来,抬起手掌递过去。 刚才还道丞相虎视眈眈,是个不良不善之人,现在呢,她竟然察觉到了些微的快乐。很小很小,浅浅一泊,孤零零地盈在滚烫的心口。 小孩子啊,似乎不闹闹脾气就不算稚子。谢珣微微一笑,不急不缓地回答,“臣对陛下的敬意,千真万真。心香一瓣,燃香供佛,这香燃在臣心中,隔着一层心胸骨肉,陛下自然看不见、闻不得、摸不着。” “这颗心给了陛下,臣就 秋花打着吉祥如意的窗格,映在绿琉璃里,扫开一层溶溶的波纹,鹞子洑水,流溪涓涓,碧绿的琉璃片映现野荷塘的蜃景。 李重萤不再开口,而是下意识地注目望去,在谢珣乌黑的瞳仁里看见一颗浮出的星子,光彩耀目,熠熠生辉,离近了看,又像一朵炽烈的莲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