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遭空寂,明亮玻璃窗外是垂直坠落的雨线。 少年一低头,胸前圣保罗中学蓝白十字校徽落入视觉,目光向前移动,随之出现一排再熟悉不过的黑白键。 当他用十指习惯性下压时,钢琴哑然,发不出丝毫与以往一样清丽动听的音律,右手手臂上,还有种被利刺扎穿的剧痛。 怔忪间,突然听见一阵激烈的争吵和玻璃器皿碎裂的尖锐穿透墙壁,直达琴房中。 脚步停留在父母的起居室外,只见连带着根茎的白色芍药花凋落在泥土里,视线随之向前移动,是一个被摔得四分五裂的三人合影相框,上面那几张面孔均是冷漠表情,在他努力探究的目光里,又渐渐变得模糊。 雷耀扬走近卧房中,看见一向端庄秀丽的母亲发丝凌乱,在父亲双臂的大力围困下拼命挣扎。 这是十七岁那个暴雨天。 少顷,察觉到他出现的雷宋曼宁呼吸一滞,立即停止反抗丈夫的动作,表现出一种奇怪又诡异的仓惶失措。 在父亲缓缓放手的那一瞬,她迅速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痕,跪在地上,对着碎落地板上那花樽中流淌出的水,开始慌乱地整理自己仪容。 “…昱阳?” “…听我讲,我没有同你爸爸吵架,我们…我们只是在商量,送你去维也纳还是茱莉亚音乐学院……” 少年全程都用疑惑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位雷太,因为她从未这样称呼过他,与自己记忆中那天的疯癫态度简直天壤之别,亲切得令他陌生又害怕。 即便表面不愿遵从,但雷耀扬的脚步却如同着魔一样,开始不由自主走向那个自小都没有关怀过他的女人…就像是内心深处,还在渴望她那份难得一见的母爱。 少年蹲下,与母亲平视,望见她水润的瞳仁中有自己清晰的倒影,这画面简直太不可思议…而她接下来的动作,更是让他心头一颤。 “对不起昱阳,这么多年…我都没有尽过母亲职责…没有好好照顾你———” 太陌生的举动,太寒冷的温度,令雷耀扬想要大力摆脱这奇怪的拥抱,在他挣扎间,胸膛一阵蓦地发紧,锥心的痛得令他额头青筋在瞬间鼓胀起来。 剜心般的剧痛令他想要叫喊,可张开嘴,却发觉自己根本喊不出声。而被他推到远处的雷宋曼宁顺势坐在地面,手掌上有一道血淋淋的艳红豁口,但她似乎并不觉痛,只有一脸计谋得逞的狰狞扭曲。 “怪我当初太心软,没有亲手了断你…现在,你可以安安心心到地狱找你那位杀人犯老豆了!” 女人说完,用食指指向站在一旁只剩一副枯骨的雷义,开始疯疯癫癫地仰颈大笑。 窗外电闪雷鸣,滂沱的暴雨倒灌倾泻。 血液逐渐变得像油腻的沥青般粘稠,黑暗再度覆盖一切。 或许自己,早在十七岁时就已经死去。 两个钟前,才与施薇结束与合作方的会谈,从曼谷一路赶回这里也已是傍晚时分。这期间,一直未有雷耀扬苏醒的消息,他的病况令她格外悬心。 拖着满身疲惫走入长廊,近身值守的阿兆见到她和加仔前来,立刻上前去汇报今日情况。简单聊过几句,齐诗允告别二人进入病房中,查看令她忧心不已的男人。 房间空调适度,前几日并不会这样。 她愣在原位,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。 “雷生?!” 她忍不住激动情绪,一面握紧男人微冷的手,一面叫他姓名,泪水也不受控地滴淌在他手背盘错的血管上。 琴键、血液、碎片、雨水、神经质的母亲、惺惺作态的父亲、惨死仇家手中的陆雨织…所有记忆杂糅在眼前不停翻滚交融,压迫感充斥在胸腔,窒息得像是溺水。 一层层,一幕幕,他无法停留,也无法抓紧。 而一声声急切呼唤骤然冲破黑暗直达耳畔,刀绞的痛觉也开始随扩散速度渐渐泯灭。那是被放逐在无人的极寒边界时,留存在自己听觉里的最后的余音和温暖。 就算是自己命不久矣,他也要想冲破这禁锢。 带着这份执念艰难跋涉了太久太久,近乎精疲力竭时,浓重的黑暗渐渐被驱逐回那幽闭的空间中。 目光所及之处,是与梦境里深不见底的黑暗截然相反的暖黄,暮霞的柔光透过百叶窗扫进来,为这间独立病房增添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真实感。 雷耀扬尝试动了动四肢,有种久不起身的疲软和不协调,但并没有丧失机能和知觉的麻木。他作出吞咽动作润喉,发觉自己并无许久未饮水的干涩感觉。 “…我阿允…怎么还在哭?” “你不能随便找一个靓仔结婚,不然…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。” 可唯有此刻,她的泪水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喜极而泣。抬手拭去快要夺眶而出的热泪,齐诗允努力调整好呼吸频率,心情也开始多云转晴: “…你有没有肚饿?加仔———” “我不饿,你什么都不要做。” 听罢,女人前所未有的乖巧点头,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,伸手去拨开快要遮住他眉眼的黑发,神色动容: “雷耀扬,我真的好害怕…害怕你会醒不过来……” 看到女人眼下的疲惫感,雷耀扬心口涌起说不完的歉疚,他想要起身拥抱她,可身体笨重,仍有些不听使唤。 齐诗允发觉他动作后,立即慌张地想要去将他扶起。但即便对方现在是身体虚弱的病患,却还是存在力量悬殊,在她手臂搭上的刹那,毫无征兆地被他顺势环在胸膛前。 “傻女,我怎么会醒不过来?” 砰砰的跳动声震颤耳膜,体温也是很熟悉的热。 “…一醒来就肉酸得要命,赶快放开我喇……” 雷耀扬态度坚决,说话间,手臂还故意收紧了些许。经过这番生死轮回后,拥抱她也变得如同奢望,他根本舍不得放开她分毫。 “允姐,你刚才叫我———” 说话声戛然而止,想要迈出的脚步也即刻收回,随之赶来的医生也被他拦在门外。 临走前,他歪开头左顾右盼,故意假装没看到一样: “你们继续…继续……” 齐诗允不敢抬起脸,耳根的绯红蔓延到脸颊,尴尬得说不出话。 醒来后第三天,一行人回到芭堤雅。 出院之前,医生又事无巨细地交代恢复期间的吃食和禁忌,女人认真地一一记下,俨然一个操碎了心的家属。 金融危机之后,整个东南亚翻天覆地,泰国政府不得不出台一系列政策极力挽救,而这场风暴同时也悄然刮向一千多公里外的香港,影响范围之广,令很多人都措手不及。 可因为许一在背后的那一层关系,加之大环境并不理想,东英一直按兵不动,只能暂时佯装乖顺。 他执起密封袋仔细端详,一个是他从体内取出的金属子弹,一个,是齐诗允交给他的那枚护身符。 奇夫撤退回清莱府大本营的消息power已经告知他,但据说牛头威受过几轮酷刑,还是和尖嘴鸡一样死都不肯交待背后的真正主谋。 科邦虽然也将势力拓展到香港,但目前还尚未成气候。而那男人曾在清迈独霸一方,暗中曾和奇夫较过劲,如果那夜奇夫死在牛头威的埋伏之下…那最大的受益者,很大概率就是这个未曾露面的土皇帝。 他把子弹放回床头,抬眼环顾房间中自己熟悉的装潢与布置,只觉得比医院让他舒心太多。 原来那寒彻心扉的拥抱、那一声声抱歉全都是虚情假意,原来宋曼宁亲手插进自己心口的玻璃碎片…才是血淋淋的现实。那种剧烈的痛感,萦绕耳际的恶毒诅咒,还有已经化作白骨的父亲那副道貌岸然…… 想到心烦意乱,雷耀扬拿 她将手里的水杯放下后,毫不犹豫地抢先将那绿色ore烟盒扔进垃圾桶。 “雷耀扬,你是嫌自己命很大?” 齐诗允坐到他身旁,监督他喝完一整杯药后,表情才和缓下来。 因为这次突发性的事件引起的连锁反应,公司在东南亚的许多业务都有待调整。施薇在危机爆发第三天已经马不停蹄赶到泰国来,齐诗允作为临时组建的团队成员,也与合作方进行了几轮磋商。 “好喇,讲完我的,你是不是该跟我交代清楚很多事?” 虽然被白龙王告诫过不要与他追根究底,但事已至此,她已经无法再忍耐。 男人抬头与她视线交汇,沉稳的外表是最合适伪装,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到底藏匿了多少心事。他只是淡淡一笑,问她想要从哪里开始交代。 没想到时隔许久,她抛出的第一个疑问,竟会是那个差点置她于死地的杀人魔。 “我赶到的时候,他掐住你脖子正对你下死手,所以我杀了他。” “至于唐大宇,他确实不是杀了那些骨女的真凶,只是为了社团利益我不得不下狠手。但即便我不这么做,以唐大宇的性格,他也不适合在这江湖上生存,既然要行古惑做恶人,心有善念就是死路一条。” 此时此刻,他看向她的眼神虔诚无比,盛满犯错后希望得到的宽纵和原谅。 得到答案后,她点点头,又问起前几个月他受伤的原因。 大陆高层对香港地下世界的制衡、未来需要面临的凶险…重重难关摆在眼前,好像前几日经历的浩劫并不是结尾,而仅仅是一段交响的前奏。 而关于他的父母——— 少顷,从问题抛出的那一刻起就在斗争的思绪逐渐平静下来,两人互相对视片刻,雷耀扬抬手轻捻垂落在她手臂边的发丝,将话题岔开: “拜托iss chai想想办法,帮我缓解一下?” 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,齐诗允也即刻心领神会。她挺身凑近他脸颊边,制造出耳鬓厮磨的暧昧,笑容也却是人畜无害的纯真: “不如…我们来做点什么———”